“人类并不是只要能活下去就够了的，对吗？”
这样靠在椅子上突然向我发问的并不是某位哲学教授，而是我的友人兼前辈，刚脱离高中生活的三三七学姐。和起的名字一样，原本就是一个非常随性的人，毕业之后的生活似乎变得更加懒散了。头发潦草地卷在脑后，身上穿宽松的运动外套和旧款网球鞋，“啊啊，不是运动系，只是方便穿脱而已啦。”其人是这样解释的，遗憾的是丝毫没有向我演示的意愿。
半小时前，不顾我还在上课，就发短信以“人生商谈”的借口将我约到学校旁边的饮料店，一度让我误认为她陷入了不得了的失恋打击。
“想多了哦。我和男友很恩爱啦。”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，三三七学姐招手笑道。
和一般女生不太一样，三三七学姐的指甲很短，白色的部分修剪的十分光滑。
……仅仅是我想多了吧。
“怎么？那副表情，失望了吗？”三三七学姐一边翻动着手里的茶水单，一边对我说。
“我还不至于恶劣到那种地步吧。只是以为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，毕竟在上课时间就收到那样的短信……”
“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，觉得自己被骗，所以生气了吗？”
三三七学姐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，从下向上的望着我。
不，也说不上是生气。真正损失的只有最后一节课而已，对“上课”这种事没有在意到那种程度，老实说，能找个借口说服自己出来走走也不错。
“这个时候还是生气比较好哦。某种意义上生气也是一种关心的体现呢，‘真是的，你这家伙害我担心死了’，这样说的男生超帅的。”
三三七学姐拿起插在一旁的圆珠笔，在茶水单上勾选起来。
“还是说其实TAB根本不关心我呢……真是残念。”
“……”
谨遵教诲。
姑且重复一遍。
沉默片刻——
三三七学姐一把将茶水单摔在我脸上，然后笑倒在饮料店的软沙发上。
……
等三三七学姐从毫无形象可言的“笑瘫了”状态缓过劲的时候，饮品已经被送上来了。两杯苹果汁，应三三七学姐的要求——在点单时向服务员认真叮嘱了很多次——她的那杯被加上了意义不明的小阳伞。
所谓“人生商谈”也勉强正式开始。
话虽如此，但怎么看都和常识里的商谈有所出入。我本身也不是什么思辩性的人，如果事先知道是有关“哲学”这一议题的对话，说不定就让雷萝替我来了。
啊，只是修辞而已，说到底我还是会来自己的。
“怎么说呢，欲望是无止境的吧。”三三七学姐发问之后，我艰难地维持着话题，“活着就会想要活得更好……什么的。”
“是想说得寸进尺吗？”
……真是了不得的总结。
她毕业考的阅读理解部分是怎么完成的啊。
不过……某种意义上或许的确是这个意思没错。
“实现了目标之后就会有新的目标产生，人生就和金筷子的故事一样……倒不如说正是因为以人生为模板，才会出现这样的故事。”
三三七学姐补充说，然后看着桌子上的饮料笑了一下。
“有了水喝之后就会想要饮料，有了饮料之后就想要小阳伞。嗯嗯，人类就是这样。”
你在高兴什么啊。
这样灰暗的理解真是太糟糕了。
才刚刚高中毕业，还没有迈进大学校门就对人类持否定态度了……你未来的就业方向是ETO吗。
“虽然说人类是得寸进尺的动物，但欲望这种东西意外的有边界可言呢。”
是吗？那真是太好了。
如果让每个人的欲望都到达了边界的话，世界一定充满了幸福吧。
“这是不可能的。没有人会因为欲望满足而感到幸福。”
像是为了反驳我一样，三三七学姐拔出小阳伞，把吸管扔到一边，之后直接对着杯子喝了口果汁：
“呐，读过格林童话吗，原版的。”
“啊，读过的。”
所谓“原版的”就是格林兄弟最初收集的各种古怪传说。那是和人们口口相传的有所出入，虽然尚不能称之为“成人向”但绝对不适合儿童睡前听的恐怖而温馨的故事。
简而言之是非常阴郁的童话。
“我问你，为什么神灯和金鱼都只能许三次愿望？”
“……为了告诫人们要懂得节制？”
思考片刻我这样回答。
听了我的话，三三七学姐不由咂舌：
“不愧是现代教育体制……那就反过来想好了，如果——我是说如果，神灯也好金鱼也好，可以无止境的用来许愿，会发生什么？”
会发生什么？
农夫统治世界？
啊啊，突然想到，由农民和工人统治的国家现在也是存在的。不过表面上看来并没有和别的人统治的国家有所不同就是了。
“许愿的人，最后会变得很无趣哦。”
不知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了，三三七学姐趴在桌子上小声说道：
“人的欲望就算再大，也脱离不了自身的限制吧。‘给我把光速变慢’、‘铁原子的中子再增加十二个就好了’这些对自己没有好处的愿望大家是不会许的。只依照自己的欲望行事，要不了多久，能许的愿望就许尽了呐。之后就算有新的愿望，也尽是些雷同的东西——这就是欲望的边界。”
说着，她把小阳伞刺进装饰用的假花里。
“你认为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吗？”
“……”
显然不是的。
对于拥有了无尽许愿机会的人而言，人生就像看过攻略的解密游戏一样无趣，变成了毫无挑战性可言的东西。结果从来不是最重要的，没有过程只有胜利的游戏不会有人想要玩。
我差不多能理解三三七学姐想表达的意思。
话说，开始思考欲望啊愿望啊这些事，难道是高分毕业之后感到了天下在手的寂寞吗，三三七学姐？成功的人生毫无乐趣——抱歉，这种事对面临着二年级期末考试的我而言，完全无法体会。
这烦恼真是太奢侈了啊，学姐。
“还是和以前一样嘛，你。”三三七学姐一脸无趣的望向窗外。
“其实……如果真的有愿望机的话，这样的事情完全构不成烦恼吧。欲望的边界什么的。”
“诶诶？”
三三七学姐饶有兴致的看着我。
“‘我要一直高兴的活着’，只要许了这种愿望，等到欲望都被实现了也不会感到空虚吧。其实……实现欲望说白了也不过是一种让自己快乐的手段吧……”
“那种快乐，非常的可悲。”
三三七学姐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我的话。
咔嚓的一声，三三七学姐手里插着小阳伞的假花被折断了。
“可悲……”
“致幻剂也好精神胜利法也罢，仔细想想不就是你刚刚说的那回事吗。心理上在怎么快乐，现实就是现实。看到假花就觉得空气变得清新，看到小阳伞就觉得饮料变得清亮，这是不可能的吧。建立在那种幻觉上的快乐我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。”
完全无法理解那种所谓的快乐。
简直是自欺欺人。
说完，她将果汁一饮而尽。
走出饮料店的时候已经将近六点了，因为照射角度的缘故，并不强烈的阳光也变得刺眼。商业街上的行人不知不觉中增加了几乎三倍，空气中令人不安的因子逐渐躁动起来。
路上间或出现的晚归学生提醒着我翘课的事实，我不由因为“看到这光景却完全没有负罪感”而感到一丝沉重……不不，别看我这样，我的确是本分的学生哦，最近还成功加入了学生会那样的自治团体。
“一起吃晚饭吗？”
三三七学姐眯起眼睛看看大厦顶端LED屏幕上的时间之后，这样向我提议道。
“不……就要期末考试了。”
“明明还有半个月吧。不及时享乐可不行。”
她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，大步走起来。
“别说的我好像注定要考砸一样。”
“我知道一家很好的店喔，不试试的话可是会后悔的喔。”
……这中年上班族一样的口吻算啥。
实在是莫名的糟糕感。
TAB，全力挣扎。
“……等一下 啊我说，虽然离期末考试还有一段时间，在那之前还有班级模拟考试吧。”
不能拿到预期的成绩可是会很苦恼的，尤其是对我这种刚进入学生会的新人而言。未来的职务啊，上级的态度啊，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影响。
“哈，还有这一手。”
三三七学姐像是在感慨什么一样，放开了我。
已经把中学该有的生活全忘干净了吗，不到一周的假期她到底是怎么度过的啊。我不禁也开始担忧自己毕业后的生活了。
作为不能请我吃饭的补偿——就让我送你一程吧——三三七学姐说着非常差劲的台词，决定送我回家。啊啊，送半程就够了，我勉强配合着她。
最后，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，我们停在商业街尽头。
分道扬镳。
假期里还能再这样聊天就好了。
看着三三七学姐身穿运动衫，在阳光下潇洒又懒散的背影，我这样想。
不对。
事实上。
作为丝毫不考虑读者感受的剧透，在我和三三七学姐分别后的第三天，也就是下一个周一——
我们就陷入了不得不相互搏命厮杀的惨烈境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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